《大俠魂》之第十一章 佳人爲何墮風塵
第十一章 佳人爲何墮風塵 第二日,華雲龍結清帳目,取道南陽,循荊湖南路,策馬而行。一路有話則長,無話則短,這一日黃昏時刻,到了荊門,忽聽身後馬蹄聲響,轉臉望去,只見身後塵頭大起,八九匹長程健馬,馱著幾個長幼不等、身著勁裝的人急奔而來,轉眼疾沖而至,到了背後。 他謹記母親的吩咐,不願多惹是非,當下韁繩一帶,避過一側。但當馬匹撥身而過之際,見到馬上之人所著衣服的顔色,不覺大吃一驚,暗暗忖道:怪事,這幾人身著紫色勁裝,各佩長劍,爲首之人年紀不大,也是海青服飾,肩披短氅,難道是仇華一行麼? 由於塵土蔽目,未曾看清幾人相貌,但那仇華自稱是殺害司馬長青的主謀,又是「玄冥教」教主門下首徒,這一線索,豈肯放過,當下手韁微提,急忙策馬跟隨,遠遠盯在幾人身後,進了荊門西城。那幾人進了西城,仍是策馬不停,弄得滿街行人雞飛狗跳,四下趨避。 華雲龍大起反感,暗暗咒罵道:「哼,什麼東西?就憑你們這等飛揚跋扈、橫行無忌的模樣,縱然不是「玄冥教」的屬下,我也得懲治你們一番,如若不然,市井小民還有甯日麼?」 咒罵中,到了一座頗爲堂皇的客棧,那身披短氅之人將馬韁一舒,將頭朝門內一探,頓時縱身下馬,大聲叫道:「在這裡了。」丟下馬匹,大步走了進去。其餘之人見了,各自糾紛下馬,牽著馬匹,也走了進去。 華雲龍趕到門口,只見門內停著一輛華貴的馬車,那馬車金碧輝煌,小巧玲瓏,顯然是婦女專用之物,幾名店夥計,正在那裡照科馬匹。適才進店之人,早已不見影跡了。一名夥計迎了出來,打躬作揖,道:「公子爺要住店麼?咱們這裡高潔雅致,荊門城再也沒有第二家了。」 華雲龍暗暗忖道:適才幾人必是未存善念,想打這輛馬車主人的念頭,我不遇上便罷,既然遇上,怎能容他們爲非作歹?當下將頭一點,縱下馬背,大刺刺地道:「好生照料我這匹馬,明日加倍算帳。」 平日侍候他的人多,無形中養成了華貴的氣度,那夥計知道財神臨門,連忙將韁繩朝另外一名夥計手中一塞,顛著屁股緊隨而行,將華雲龍讓進了大廳,阿諛逢迎道:「嘿嘿,公子爺愛熱鬧還是愛清靜?愛清靜,咱們後院有精舍;如果愛熱鬧,咱們中院有上房,茶點酒席,咱們這裡一應俱全,公子爺……」 華雲龍不耐其煩,將手一揮,冷冷的道:「剛才幾個疾服勁裝之人住在哪裡?」 那夥計微微一楞,道:「他們在中院,尚未住定,公子爺……」 華雲龍道:「門口那輛馬車的主人呢?」 那夥計恍然大悟道:「哦,公子爺原來與那位小姐是一路,她住中院,小的這就領您……」 華雲龍道:「那便中院吧,我住那位小姐隔壁。」 那夥計又是一楞,忖道:「怎麼又是一位要住隔壁的?」只聽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脆聲問道:「誰啊?哪一位要住奴家的隔壁?」原來這客錢的前廳乃是兼營酒食之處,兩邊排列著帷簾深垂的雅座,華雲龍恰好經過一間雅座的門口,那銀鈴似的聲音便是由那雅座之內傳出。 華雲龍是天生的情種,那銀鈴似的聲音帶有磁性,令人聽了全身骨骼都要發酥,當下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,歡聲應道:「是我,在下……在下……」他本想自報姓名,倏然間心生警惕,結結巴巴的一時竟接不下去。 那夥計掩口竊笑,雅座之內也是「噗哧」一聲,道:「在下是誰啊……雲兒,你去看看,誰是在下?」帷簾掀動,一個十四五歲的俏丫頭走了出來,朝華雲龍瞥了一眼,脆聲道:「回小姐,是個少年公子。」 銀鈴似的聲音「咭咭」一笑道:「少年公子嗎?那便不要另開房間了,咱們外面那明間大可歇用,雲兒啊,你就請他進來一敘吧。」 華雲龍大爲詫異,眉頭一皺,忖道:這是誰家的小姐?爲何這般放浪不羈?他疑念尚未轉完,那名叫雲兒的丫頭已經微笑肅容,道:「公子請,咱們小姐有請。」 華雲龍好奇之心大盛,當下不顧那夥計瞠目結舌,不明所以,整一整衣襟,舉步便向雅座走去,口中說道:「小姐相邀,在下豈敢方命,雲兒姑娘,請。」 進入雅座,華雲龍頓覺眼前一亮,一時之間,竟然口張目呆,瞧得楞了。來雅座之內,坐著一位絕色美女,那美女眉目如黛,嬌艷如花,全身上下,風情萬種,艷媚入骨。真是增一分便肥,減一分嫌瘦,此刻她貝齒微露,美眸含春,正自一瞬不瞬的瞧著華雲龍。華雲龍酒未沾唇,但卻形若痴迷,已不飲自醉。 那美女瞧了一會,「吃吃」一笑,輕啓櫻唇,脆聲說道:「請坐啊。」 華雲龍聞言驚醒,急忙堆笑,道:「請坐,請坐。」拖了一把椅子,坐了下去。 那美女美眸流盼,掩口道:「公子眷戀,不勝榮幸,奴家這廂見禮。」攏袖欠身,微微福了一福。 華雲龍連忙起立,抱拳一揖,道:「小姐美若天仙,在下得能把酒論交,共謀一敘,那是在下的榮幸。」 那美女不再謙辭,一顧雲兒道:「雲兒發什麼呆,還不替公子斟酒?」 那雲兒倏然警覺,但卻「吃吃」笑個不停,道:「這位公子長得太俊,雲兒不覺瞧得呆了。」端起酒壺,在兩人面前斟滿了酒,又向華雲龍臉上偷偷望去。 那美女對那雲兒放肆的言行視若無睹,端起酒杯,朝華雲龍瞧了一瞧,道:「奴家姓賈,賤名一個嫣字,這裡先敬公子一杯。」舉杯就唇,螓首微擡,一仰而盡。 華雲龍急忙端起杯子,也是一仰而盡,道:「在下姓……姓白,黑白的白,單名一個琦字。」他雖然目迷於色,仍舊報了一個假名,可知他警惕之心依然存在。 那賈嫣還道他初逢美女,犯了口吃的毛病,當下也不在意,嫣然一笑,道:「聽公子的口音,好像不是本地人氏,可是遊俠到此麼?」 華雲龍聽了「遊俠」二字,心頭瞿然一震,迷惘的神智,又復清醒了一點,隨口應道:「在下乃是晉北人氏,這次路過荊湖地面,乃是有意一游江南勝地,不意遇上了小姐,正是風萍相聚,各有姻緣了。」他縱然隨口相應,但那風流的本性,卻又不知不覺流露了出來。 那賈嫣聞言之下,臉上閃過一絲訝然的顔色,但也是一閃即收,隨即嫵媚一笑,道:「奴家寄住金陵,這次乃是峨嵋進香而歸,公子有意南遊,咱們恰好同行,若不嫌奴家蒲柳之姿,奴家願作公子的嚮導。」 這時,華雲龍心神稍定,警惕之心大增,不覺忖道:這是誰家的小姐?抑是誰家的女眷?峨嵋進香,怎的沒有男人同行?寄住金陵,她祖籍又在何處?詎料他疑念來已,雲兒丫頭已經再次斟滿了酒,脆聲笑道:「喝酒啊?公子爺,既然相逢便是有緣,一路同行,緣份越發深了,你這般拘拘束束,豈不顯得生分?以後的日子長著哩。」 華雲龍被她一擾,心下雖然仍在生疑,仍覺主僕二人的行徑過於怪誕不經,卻也無心再去想它,端起酒杯,朗聲笑道:「正是,正是,若再拘謹,豈不生份?賈小姐,在下敬你一杯。」脖子一仰,乾了一杯。 他敞開胸懷,風流的習性頓時又流露出來,於是酒到杯乾,談笑風生,與那貴嫣小姐眉來眼去,兩人勾勾搭搭,調笑不已,弄到最後,一人口稱「琦哥」,一人口稱「嫣姐」,大有相見恨晚之勢,便連時辰也忘懷了。酒過三巡,賈嫣小姐不勝酒力,懶慵慵的站將起來,道:「琦哥,奴家明日還要趕路,不能陪你再喝了。」玉臂一伸,嬌軀一仆,便朝華雲龍撲了過來。 華雲龍兩臂一張,摟住了她的纖腰,啊呀道:「正是,正是,來日方長,咱們今日早點休息。」他二人你擁我抱,由那雲兒丫頭領路,一仆一顛,朝那中院客房走去。 那賈嫣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?到了房內,仍是緊緊摟著華雲龍,不肯放手。華雲龍雖然未醉,怎奈風流成性,軟玉抱懷,其樂陶陶,卻也似不忍釋手。那雲兒丫頭越發妙了,關上房門,燃起油燈,笑臉盈盈,瞪著一雙渾圓滴活的眸子,痴痴的瞧著兩人擁抱之狀,好像欣賞一盆上好的並蒂睡蓮,竟是目不轉睛,一瞬不瞬。少時,嚶嚀聲中,賈嫣的玉掌緩緩移動,撫摸著華雲龍墳起的臂膀,健壯的胸膛,又在他腰際握了又握,另一手卻往華雲龍背後的「將台穴」移去…… 千鈞一髮之間,只聽那房門「砰」的一聲被人踹開,一人當門而立,怒聲喝道:「好啊,你這婆娘假作正經,原來也是偷野食的,姓仇的倒要請問,本公子哪裡比這小子差啦?」 兩人一震而醒,華雲龍身子一轉,擋在賈嫣身前,訝然問道:「你姓仇?」 那人憤怒吼道:「本公子姓仇名華,行不改姓,坐不改名,你小子如果見機,乖乖的站去一邊,本公子不找你的晦氣。」 華雲龍凝目而望,愈看愈是不信自己的耳朵,愈看也愈覺面前之人不是仇華。他怎會自稱「仇華」呢?仇華又怎會變形呢?疑念叢生,一時不覺呆住。那自稱「仇華」的人,無論衣著兵器,均與洛陽所見者相同,甚至年紀也不相上下,但彼此臉貌各異,氣質有別,顯然不是一人。 華雲龍暗暗忖道:「此人眉聳目細,蒜鼻血口,青慘慘一張馬臉,目光淫邪,黑少白多,無疑是個淫惡殘酷的人,決不是洛陽那仇華,可是,天下縱有同名同姓之人,這隨行的人數,穿著的服式,使用的兵器,爲何樣樣皆同呢?」 只見賈嫣姍姍走來,身子朝華雲龍挨了一挨,舉起縴手,掠一掠發邊的青絲,嬌慵無比的盈盈笑道:「這位公子,咱們少見啊?」 賈嫣乃是人間尤物,舉手投足,均能引人陡涉遐思,想入非非,那「仇華」原是挾怒而來,見她一笑,頓覺滿控怒火,壅塞於胸口之間,發也發不出來。他楞了一忽,突然亢聲道:「少見?哼!本公子一路從萬縣追到荊門,那一日不見到你?」 賈嫣眼角一挑,眉目含春的道:「啊喲,那豈不是見過六七次了?」胸龐一轉,問那雲兒道:「雲兒啊,你見過這位公子麼?」 雲兒「吃吃」一笑,道:「咱們每日四更動身,申末投宿,幾曾見過這位公子啊?」 賈嫣「嗯」了一聲,自怨自艾的道:「奴家那個死毛病真是害人,如若不然,咱們也不致招惹仇公子生氣了。」話鋒一轉,美目橫睇,朝那「仇華」瞟了一眼,才又接道:「仇公子有所不知,奴家有個害怕見鬼的毛病,尤其是青天白日,突然遇上一個青臉獠牙惡鬼,那可准要了奴家的小命,因之……」 那「仇華」怒氣難消,截口接道:「因之你主僕四更起程,申末投宿,每日規避你家公子?」他縱然怒氣難消,仍有責備之意,但講話的語氣,卻已大見和緩,可見賈嫣搔首弄姿,猩猩作態,實已收到預期的效果。 只見賈嫣黛眉微蹙,媚眼頻飛,幽幽說道:「公子爺冤枉人了,奴家豈敢迴避公子,只不過早行早歇,習慣上出乎公子意料之外,即便因此相遇,那也是出於無心啊。」她話聲微微一頓,倏又巧笑倩兮道:「公子爺,奴家有一句不當之言,不知道能不能講?」 那「仇華」一路跟蹤,分明是垂涎賈嫣的美色,前此只當賈嫣嫌他醜陋,蓄意規避,因之怒火上升,怨氣沖天,此刻眼見賈嫣風情萬種,媚態之骨,了無峻拒之狀,滿腔怒火,早已消散殆盡,聞言之下,不覺哈哈一笑,連聲說道:「你講,你講,縱有不當,本公子也不怪你。」 華雲龍暗暗討道:「這「仇華」色迷心竅,賈嫣明明是在罵他,他還自鳴得意,一無所覺哩。哈哈,「青臉獠牙」,雖不酷似,卻也形像了。」 賈嫣「噗哧」一笑,卻向雲兒道:「雲兒,你去將門外幾位爺台請進來,莫要站得久了,又怪咱們待慢了貴客。」雲兒應一聲「是」,便朝房門走去。 那「仇華」心頭大爲舒暢,哈哈笑道:「不必去請了,那是本公子的屬下,站一會兒無妨。」 雲兒身子一轉,脆聲道:「公子的屬下也不行啊,總不能說,公子爺在這裡納福,卻叫你的屬下耐涼受寒,在外面候著吧?」 賈嫣故作怫然道:「一點規矩也沒有,公子爺的吩咐你敢不聽?」 那「仇華」聽了這話,越發暢心悅意,大聲一笑道:「她講得也有道理,我這便叫他們回去。」轉臉朝向房門,朗聲接道:「走啦,這裡用不著你們。」只聽門外一個宏亮的聲音應了聲「是」,緊接著步履紛沓,幾個人相繼離去。 賈嫣趁那「仇華」轉身之際,迅速與雲兒相視一笑,情狀至爲神秘。華雲龍目睹斯狀,心中暗暗嘀咕,忖道:「什麼道理啊?這女人暗中想點我的穴道,那手法高明已極,此刻又知門外有人,可見她一身功力,已非同凡響,她若嫌惡「仇華」醜陋,大可不假顔色,將他趕走,何須這般煙視媚行,故作神秘,莫非是我的看錯了?」 那「仇華」吩咐完畢,轉過身來,鼠目之中。閃爍著淫邪的光芒,笑嘻嘻道:「俏姑娘,你縱然無意避我,這六天來,卻也吊足了我的胃口,今日相遇,我是再也不會讓你遁走的了。」 賈嫣黛眉一揚,遂聲作態道:「公子真是,奴家並未打算走啊。」 「仇華」哈哈大笑道:「正是,正是,不走最好,有話請講吧,我在這裡恭聽。」 賈嫣這才嫣然一笑,道:「恭聽麼?這還像句話。」她白了「仇華」一眼,舉手肅客,道:「公子先請坐。」 「仇華」大笑不已,似是靈魂已被鉤去,連聲道:「坐,坐,你也坐。」邁開步子,走去桌邊;拖了一把椅子,大馬金刀的坐了下去。 賈嫣挽住華雲龍的臂膀不減親昵之態,移動蓮步,走了過去。華雲龍大感不是滋味,暗暗忖道:「這賈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?莫非想叫我與那「仇華」爭風吃醋。她在一旁好看笑話?哼,我華某何許人,豈會讓你稱心如意?」 果然,那「仇華」神色大變了。先前,他也許橫行已慣,也許自恃過甚,未將華雲龍看在眼內,自始至終,未曾留意華雲龍的形像風範,但此刻眼見兩人親親昵昵,挽臂走來,他心中不覺有了幾分妒意,凝視之下,方知華雲龍俊美無儔,乃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,頓時妒火大盛,凶芒畢露,緊緊盯著華雲龍瞧著不停,恨不得過去咬他幾口。 賈嫣對他忽然凝視之狀,宛如未見,逕與華雲龍並肩落坐,微笑道:「仇公子,奴請問,你講由萬縣追到荊門,這點當真麼?」 「仇華」收回目光,大是不耐,道:「廢話,本公子騙你則甚?」此刻他妒火中燒,獰惡之態復現,再也沒有原先和煦客氣了。 賈嫣仍不在意,笑容不減,道:「這樣講,公子乃是看中奴家的美色了?」這話露骨過甚,在這等氣氛之下,便連「仇華」也說不出口,她卻毫無顧忌地講了出來,一時之間。那「仇華」瞠目結舌,竟是無詞以對。賈嫣「格格」一陣嬌笑,忽又搖一搖頭,道:「以奴家看來,公子的誠意似乎不夠,你說是麼?」 「仇華」眉頭一揚。不耐地道:「你究竟要講什麼?爲何不爽直的講?你是人間尤物,本公子閱人雖多,卻也未曾見過,誠不誠意,那是多問,本公子若是不喜歡你,何須一路追蹤下來。」 賈嫣抿一抿嘴,不以爲然,道:「未必吧?你是嘴上講得好聽,你若真正喜歡奴家,每日投宿以後,入寢以前,這段時光該有多長?奴家爲何不見公子呢?」那「仇華」聞言之下,鼠目連盼,口齒顫動,一臉訝然之色,卻是答不上話來。 賈嫣揚一揚眉,喟然一聲嘆,道:「唉,你們男人啊……」 「仇華」突然尖叫道:「嗨……不對……」 他突然尖聲大叫,賈嫣倒是吃了一驚,急急問道:「什麼不對?」 「仇華」攢眉擠目,自言自語道:「恍恍惚惚,困盹欲睡,我當真那麼疲乏麼?」話聲一頓,陷入了沈思之中,不聞聲息。 賈嫣臉上閃過一絲譎笑,悠然接口道:「什麼困盹欲睡?你怎麼不講下去?」 仇華目光一擡,不勝詫異的道:「這事當真怪異得緊,每日黃昏,好不容易找到你落腳之處,但,每當梳洗過後,人便昏昏沈沈,倒在榻上,一覺到天亮,這……」 賈嫣未容他將話講完,已自嗔然作態道:「不要這呀那呀的了,就此一點,便知公子的誠意不夠。」 「仇華」急聲道:「你……不能這樣講。」 賈嫣嗔聲道:「連日追尋不舍,人追到了,卻去蒙頭大睡……」 「仇華」急急截口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 賈嫣作態道:「奴家替公子講了吧!你並不是想睡,可是連日奔波,實在太疲乏了,是這樣麼?」 「仇華」正色道:「不是疲乏。本公子一身武功,即使奔波三兩日,也不會有疲乏之感。」 賈嫣媚然道:「哦!公子原來是武林中人,奴家還道公子身佩長劍,乃是這位白琦哥哥一樣,是屬時下一般少年的習尚哩。」 提及華雲龍,那「仇華」不勝厭煩,目光一轉,凶霸霸的問華雲龍道:「你叫白琦?」 華雲龍夷然頷首道:「不錯,在下白琦。」 「仇華」鼠目一翻,瞪眼喝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 華雲龍哈哈一笑,道:「仇公子問話的態度大欠妥當,你又是幹什麼的?」 「仇華」霍地起立,怒聲叫道:「好啊,你敢對本公子無禮?」 華雲龍笑道:「那要看仇公子自己如何了,你若無禮,在下何須對你客氣?」 「仇華」怒極反笑道:「好,好,閣下的膽子不小……」 華雲龍話不讓步,截口侃言道:「讀聖賢書,所爲何事?人若知禮,天下可去,若不知禮,寸步難行,仇公子縱然是武林中人,這淺近的道理,相信貴門尊長定有所示,在下於禮無虧,自然氣壯,這又與膽子的大小何關?」 他講這話時笑臉盈盈,不帶絲毫火氣,但話中有刺,一派教訓人的口吻,「仇華」聽了心火直冒,獰聲吼道:「好小子,你敢一再頂撞本公子,那是不要命了。」 華雲龍別有心意,接口笑道:「處身客棧,在下不信仇公子敢於殺人越貨,目無法……」 「紀」字未出,那「仇華」已自怒不可遏,陰陰笑道:「閣下有眼如盲,本公子取你的眼珠,你再去講法紀……」話聲中,右臂向前探去,食中二指屈曲如鉤,逕取華雲龍的雙目。 華雲龍看得出來,他那右臂雖然不徐不疾,掌指的變化卻是無窮無盡,狠辣至極,一般高手,那是無法閃避的了。可是,華雲龍藝高膽大,又復成竹在胸。故而視若無睹,竟然不加置理。說時遲緩,那時快極,「仇華」的掌指眨眼間已近臉門,那賈嫣突然皓腕陡伸,輕輕把「仇華」的手肘向上一托,嬌聲說道:「仇公子,你這是幹麼啊,白琦哥哥又沒有得罪你……」 這時,雲兒丫頭端著茶盞走了過來,也道:「仇公子,你找咱們小姐,乃是尋樂而來,生得哪門子氣嘛,你請坐下,雲兒替你端茶來了。」 「仇華」的手臂停在空中,這時始才收回,瞪著眼睛,愕然向賈嫣瞧了一陣,突地沈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究竟是幹什麼的?」 雲兒取了一杯茶。放在他的面前,似信口又似訝然道:「怎麼?你不知道……」 「仇華」狠狠的再次坐下,道:「哼,光棍眼裡不滲沙子,你們究竟是幹什麼的?爽直講吧。」 雲兒又將另一杯茶放在華雲龍面前,回眸笑道:「什麼沙子不沙子,咱們可不懂,咱們小姐姓賈名嫣,藝名就叫嫣姐兒,是金陵城中數一數二的紅倌人……」 賈嫣突然尖聲道:「死丫頭,你要死啦?你是清倌人,你值得驕傲宣揚是不是?」 「紅倌人」與「清倌人」都是堂子裡的姑娘。「紅倌人」蓬門已開,「清倌人」則是處子之身,這種區分妓女身價的稱謂,凡是喜愛在風月場中混混的男人,那是無有不知的。那「仇華」性好漁色,生就淫邪,採花摘蕊,從來不計對方身份,對風月場中的普通稱謂,自然知之甚穩,便他聽了這話,卻瞪大眼睛,訝然的瞧著賈嫣,好似有點不敢深信。 只見雲兒吐一吐舌,作了一個鬼臉,道:「是,小姐,我講錯了,小姐是金陵城的紅人,不是紅倌……」 賈嫣作色輕叱道:「你還講?」 雲兒「咭咭」一笑,道:「不講啦,不講啦。」轉過臉龐,向那「仇華」道:「公子爺,你喝茶啊!幹麼發獃?」 「仇華」回過神來,旋即冷然道:「哼,事情的蹊蹺,一定是出在你們身上。本公子豈是等閒之斐,你們裝腔作勢,也休想瞞騙我。講,你們究竟弄些什麼手段,竟使本公子昏睡不醒?」 賈嫣黛眉輕望,櫻唇一抿,道:「仇公子講話有欠思慮了,你要睡覺,是你自己精力不繼,奴家又弄些什麼手段?雲兒已將奴家的身份加以說明,象公子這等客人,奴家求之尚不可得,豈有故意將你弄得昏睡不醒之理?再說,奴家一個風塵娼妓,又何來這等高明的手段?仇公子是明白人,你說不是麼?」她講話的語氣曲意迎人,幽怨之極,帶有青樓妓女委屈求全,惹人憐惜的韻味。 華雲龍注視著她,暗暗忖道:這女人原來是個娼妓,難怪她風情撩人,騷媚入骨,但……但不對啊,她分明具有一身武功,何致於淪爲娼妓?莫非她別有企圖? 那「仇華」人也不笨,此刻他對賈嫣似已有了某種戒心,只聽他默然冷聲道:「欲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爲。本公子每日投宿,即便昏睡,其間豈非無因?剛才你那一式「天王托塔」,架住了本公子的手肘,分明身具上等武技。哼!花言巧語,欲蓋彌彰,講吧!你主僕究竟是幹什麼的?」 賈嫣先是一怔,繼而幽聲道:「仇公子這樣一講,奴家就百口莫辯了,雲兒啊,你代我送客。」話落起身,大有拂袖而去之勢。 那「仇華」陰陰一笑,冷聲道:「送客?哼,恐怕由不得你。」 賈嫣欲行又止,蹙眉怨聲道:「你究竟要怎樣啊?奴家本想將氣氛弄得和睦些,所以無話找話,故意逗一逗你,誰知弄假成真,公子反而認定奴家用了什麼手段,害你昏睡不醒。公子爺也不想想,奴家既欲對你不利,又有偌大的本領使你昏睡不醒,何時不可下手,還能讓你糾纏不休,盛氣凌人麼?」這話似軟而實硬,理由也十分充足,一時之間,那「仇華」不禁瞠目結舌,無詞以對。 賈嫣話聲微頓,忽又長長嘆一口氣,接聲道:「常言道:酒逢知己千杯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奴家原已聲明在先,公子爺也曾應允,縱有不當,也不怪我。豈知終了仍舊不免臉紅耳赤,既然如此,奴家即使曲意承歡那也是形同冰炭,難以相融。公子爺,你還是請吧。」 講到這裡,扯一扯華雲龍的衣袖,又接道:「琦哥哥,咱們到裡面去坐。」這情勢,逐客是逐定了。 那「仇華」自然不幹被逐,猛一擊桌,大吼道:「站住。」 賈嫣身形一頓,道:「怎麼?公子爺不講理麼?須知這裡是客棧,不是金陵勾欄院,接不接客,奴家自己可以作主。」那「仇華」被她犀利的詞鋒一逼,額上青筋暴起,全身顫動,鼠目之中,凶芒電射,大有出手揍人之勢。 小雲兒左顧右盼,連忙勸阻道:「公子爺快別生氣,小姐,你也坐下嘛。」 賈嫣冷冷地道:「坐下幹麼?咱們的身子雖賤,天下的道理是一樣的,曲意逢迎,既然不能討好來客,何必定要作賤自己,硬找氣受。」 那雲兒人小鬼大,眉頭一皺道:「小姐啊,咱們是和氣生財嘛。仇公子一路追蹤,自然是對小姐一見傾心羅。就憑這一點,咱們受一點氣,那也不算什麼啊。」 她回頭又勸「仇華」道:「公子爺量大福大,別和咱們小姐一般見識。喏!你先喝一杯茶,消一消氣。」端起桌上的茶杯,就向「仇華」手上遞去。 那「仇華」本是詞窮而發怒,原先雖有所疑,卻是捕風捉影,苦無證據,此刻經雲兒軟語相勸,更是再無理由可以發作,再者,美色當前,就此負氣而去,心中也不甘願,故此他近乎木訥的接過茶杯,呷了一口,道:「哼,爾等主僕身懷武技,隱跡風塵,究竟有何圖謀?依我看來,還是直講的好,如若不然,哼,哼。」話無下文,可知一半是自找階台。 小雲兒乖巧得很,聞言一本正經道:「公子爺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咱們主僕有什麼圖謀呢?就說有所圖謀吧,也不過圖謀你公子幾兩銀子。公子爺,你喝茶,少講一句,婢子再勸勸咱們小姐。」 「仇華」緊接道:「你們當真是圖謀幾兩銀子麼?」 雲兒蹙眉道:「咱們的身份已經一再說明了,淪落風塵,如非貪圖幾兩銀子,誰是天生賤種,願意任人糟塌?」 「仇華」冷然道:「那簡單,今夜本公子在此留宿,給你十兩銀子。」話聲中,伸手入懷,取出一錠官銀,「啪」的一聲擱在桌上。 只聽賈嫣急聲叫道:「那……那不行。」 「仇華」鼠目一瞪,道:「什麼不行?難道你忘了,你是什麼身份?」 賈嫣夷然道:「生意買賣,也有個先來後到,今夜白公子已經占先,你……」 「仇華」截口喝道:「混蛋,什麼先來後到,老子…咦……」他拚命晃著腦袋,然而已經無濟於事,驚「咦」之聲未落,人已向前一仆,爬在桌上,昏迷過去。 只聽賈嫣駭然尖叫道:「啊……怎麼回事?莫非……莫非是患羊癲瘋麼?」 華雲龍冷眼旁觀,霍然貫通,心知賈嫣乃是蓄意做作,毛病出在茶水之中。他心機靈巧,反應極速,當下不動聲色,幸災樂禍的哈哈一笑,道:「不要驚慌,羊癲瘋死不了人。便是死了,那也是自己作孽。自速其亡,誰叫他身患怪病,還要亂發脾氣。」端起茶杯,悠然飲了一口。 那賈嫣故作緊張,道:「你倒輕鬆,如果他一病不起,那……那就是人命啊。」 華雲龍悠悠然道:「人命就人命吧,他如果就此死去,官府之中,有我替嫣姐作證。」 那賈嫣暗暗一笑,道:「華公子畢竟與人不同,奴家這裡謝謝你了。」 華雲龍聽她突然改了稱唿,也不覺驚然一驚,道:「什麼?你知道……」 賈嫣吃吃嬌笑道:「雲中山華家的公子,誰不知道?」 華雲龍霍地起立多惶然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 賈嫣身形急閃,避了開去,道:「華公子訣別生氣,一生氣就倒下了。」 華雲龍冠然作色,道:「你究竟是什麼人?在那茶水之中,究竟弄了些什麼手腳?」 賈嫣脆笑道:「沒什麼啊,一點點「七日迷魂散」那要不了公子的命。」 華雲龍怒目而視,咬牙切齒道:「下五門的迷藥,哼,你的目的何……」話未說完,也是腦袋一陣搖晃,然後「碰」的一聲,倒在地上。 那賈嫣好不得意,連聲暢笑,道:「奴道華家的後代,不在乎下五門的迷藥,原來你也是口頭硬朗。雲兒啊,快將那丑鬼弄到床下去,再叫郝老爹備車,咱們走啦。」 只聽雲兒應了一聲,拖動「仇華」的身軀,惑然問道:「師姐,他真是華家的公子麼?」片刻之間,連稱唿也改了。 賈嫣有點急,也有點不耐,道:「他自己都不否認,要你操得哪門子心。快一點,等那丑鬼的手下警覺,不知又要耽擱多久。」 華雲龍昏迷是假,做作是真。他生來百毒不侵,別說區區迷藥。便是斷腸的毒藥,也對他無可奈何。他此刻假裝昏迷,正自眯著一雙眼睛,暗暗窺視賈嫣二人的行動。只見雲兒藏妥了「仇華」的身子,起立問道:「這姓仇的怕也大有來歷,咱們何不一併將他帶走?」 賈嫣道:「二三流腳色,帶走何用?要帶他走,師姐早已下手了。」 雲兒不以爲然,道:「人是多多益善,咱們的馬車還裝得下。」 賈嫣輕叱道:「你知道什麼?咱們僥倖碰上華家的子孫,那已是天大的功勞。快去吩咐準備車吧,莫要耽誤了行程。」雲兒這才閉口無語,悻悻然出房而去。 雲兒離去以後,賈嫣俯下身子,抱起華雲龍,在他頰上親了一下,自語道:「俏郎君,不要怨我啊。如非不得已,瞧你這副英俊健壯的模樣,奴家何嘗捨得讓你飽受委屈哩。」她自言自語,移動蓮步,將華雲龍輕輕放置床榻之上,然後順手一指,突然點向華雲龍胸前「巨闕」大穴。 「巨闕」又稱「返魂穴」,乃是人身八大暈穴之一。事起倉卒,實屬意外,華家子孫縱然習有挪移穴道的功夫,華雲龍縱然精靈乖覺,智慧超人,卻也想不到賈嫣下了迷藥,又復出手點他的暈穴。因之,指風過處,一指點實。華雲龍終於失去了知覺,真正昏迷過去了。 須臾,雲兒去而復返,賈嫣也拾綴好了行囊,兩人一左一右,攙扶著酒醉一般的華雲龍,出了客棧,登上馬車,揚長向東而去。 匆匆旬余,這一日未牌時分,這輛小巧玲瓏的馬車,出現在金陵城西的水西門外。依此看來,那賈嫣的言語,倒也有幾分可信之處,她們果然是奔向金陵。這時,馬車離水西門外尚有二箭之地,駕車的郝老爹揮汗如雨,正想加上幾鞭,早一步趕進城去。 忽然,莫愁湖畔的綠蔭深處,奔出了五匹健馬,爲首的健馬之上,端坐一位錦袍博帶的年輕公子。那公子馬鞭一指,朗聲叫道:「郝老爹,可是賈姑娘回來啦?」 郝老爹尚未答話,車中已經傳出賈嫣的聲音,悄聲說道:「不要理他,咱們趕快進城。」郝老爹自然不敢違拗,加上一鞭,驅馬疾行。 那年輕公子見郝老爹不加答理,反而加鞭驅馬,急急奔行,不覺微有怒意,當下馬韁急提,沖刺過來,沈聲喝道:「郝老爹,你這是什麼道理?難道我「賽孟嘗」余昭南不配與你攀交麼?」話濤馬停,人馬淵停岳峙,已自擋在官道正中了。 余昭南擋在路中,郝老爹想不置理也不行,無可奈何,只得雙手勒韁,硬生生將那負痛急奔的馭馬強行拉住,馭馬一聲長嘶,人立而起,馬車也因而停了下來。這片刻,後面幾匹健馬也已來到,一字排列在余昭南身後。那賈嫣適時掀起車窗的垂簾,故作不解,探首外望,道:「郝老爹,怎麼回事?」話聲一頓,話鋒一轉,陡又接道:「哦,原來是余爺……」 余昭南一見賈嫣,頓時喜形於色,翻身下馬,奔了過來,道:「果然是賈姑娘回來了,賈姑娘,自你西行,在下日日盼望,那當真有如大旱之望雲霓。哈哈,今日終於讓我候著了。」 賈嫣內心著急,嘴上不得不作應酬,道:「啊喲,奴家怎麼敢當,這樣吧,晚上奴在房中設宴,請余爺賞臉。」 余昭南哈哈大笑,道:「設宴洗塵,那是我的事,我這就陪姑娘進城。」一伸手一拉車門,一腳跨進車內。 賈嫣不慮有此,急忙伸手去推,道:「車內臟得很,咱們晚上見面吧。」 那車廂長寬不過八尺,車門一開,車內的物事一覽無遺,華雲龍就躺在賈嫣身前錦榻之上,更是無所遁行了。余昭南先是一怔,繼而哈哈一笑,道:「我道郝老爹爲何不肯停車,原來賈姑娘帶了一個男人回來。」探手一抓,抓住華雲龍胸前衣襟,一把提出了車外。 賈嫣大爲著急,追蹤撲出,道:「快將人放下,那是……」 余昭南振腕一擲,將華雲龍向他同伴擲去,敞聲叫道:「逸楓兄,請將這小子帶回舍下,小弟陪賈姑娘進城去了。」 賈嫣怎能讓他將華雲龍帶走,雙足一頓,隨後撲去。急叫道:「不行,不行,你們不能將人帶走。」 余昭南凜然一震,隨即身形急閃,擋住賈嫣的去路,沈聲喝道:「止步,賈姑娘原來也是吾道中人,在下倒是走眼了。」賈嫣心急疏神,泄露了輕功身法,被余昭南喝破,一時之間,不覺怔住。 余昭南目凝神光,注視著賈嫣,冷然接道:「賈姑娘身懷絕技,隱身於風塵技院之中,想必另有緣故?余昭南不揣冒昧,願聞其詳,若有困難,在下幫你解決。」 賈嫣回過神來,惶然道:「余爺,你何必多管閒事。」 余昭南冷然一笑,道:「在下外號「賽盂嘗」,那豈是輕易得來?進交情,在下與姑娘相識經年,姑娘的困難,在我不算閒事。」 賈嫣搓手頓足,焦急之情,形於言表,但卻強捺心神,柔聲說道:「余爺急人之急,奴家早有耳聞,年來對奴家照拂備至,奴家也深感恩德。只是……只是奴家另有苦衷,實不足與外人道,務請余爺恕我方命。」 余昭南不爲軟語所動,冷聲一哼,道:「姑娘知我急人之急,當也知我嫉惡如仇。你身懷絕技,隱跡風塵,如非別有苦衷,定屬另有陰謀,如不加以說明,那是逼我用強了?」 賈嫣心神一凜,柔聲軟求道:「余爺何必與奴家爲難,那對余爺又有什麼好處?」 余昭南哂然接口道:「在下作事由來不計利害,但問該是不該……」 賈媽道:「余爺強人所難,這算應該麼?」 余昭南眉頭一揚,道:「巧辯無用,爽直的講吧,免得傷了和氣。」 賈嫣察顔觀色,心知無法善了,當下臉色一沈,道:「余爺定要多管閒事,這和氣是傷定了。」 余昭南目光一梭,哈哈一笑,道:「我道你爲何帶個男人回來,看來在下判斷不錯,那是別有陰謀了。」 賈嫣目挾寒霜,峻聲喝道:「余爺,快將那人還我,如若不然,可別怪我心狠手辣。」 余昭南敞聲大笑,不予置理,笑聲一落,轉身問道:「逸楓兄,那人可是吾道中人?可是被封閉了穴道?」 「逸楓兄」朗聲應道:「此人臉善得很,好象在那裡見過,兄弟已解開他的穴道,但他仍舊昏迷不醒。」 余昭南微微一怔,道:「那定是另外被做了手腳,逸楓兄先帶他回去,請家父診斷一下。」 那被稱「逸楓」之人尚未有所行動,賈嫣已自急聲叫道:「郝老爹,雲兒,截住他,不能讓他走,不能讓他將人帶走。」雲兒與駕車的老者應聲而動,截住了四騎的歸路,那身法,快若向電,竟然不亞於一流高手。 余昭南觸目心驚,轉身喝道:「賈姑娘,在下未明真象以前,不願得罪你,你講那人是誰?爲何將他擄來? 此刻的賈嫣,媚態盡收,目光攏煞,冷冰冰宛若名匠雕成的美艷塑像,不復是騷媚入骨的青樓妓女了。只見她神芒電射,煞氣騰騰,一字一頓道:「余爺,妾身容或非你之敵,但你定要管妾身的閒事,妾身就顧不得許多了。」伸手一探衣襟,一柄寒光閃閃,冷氣逼人的盈尺匕首,已經握在手中。 余昭南暗暗吃驚,但仍哂然道:「賤名在外,你幾時聽過余某人作事半途而廢……」 話猶未畢,賈嫣已自冷然接口道:「閒話少講,妾身不敵,人你帶走……」 忽聽「逸楓兄」高聲叫道:「昭南兄,我想起來了,這人酷似雲中山的華大俠……」 余昭南大吃一驚,駭然旋身道:「什麼?你說是華大俠?」 「逸楓兄」道:「不,是華大俠的公子。」 余昭南身子一轉,威凌逼人,峻聲道:「你講,那人可是華公子?」 賈嫣冷然道:「妾身講過,我如不敵,人你帶走,何須再問?」 余昭南心念電轉,強耐怒火,道:「華大俠德披萬方,予咱們余家恩德再造,他的子侄,在下不容任何人動他一根毫毛,你一個女流之輩,惡跡未彰,我也不願與你動手,你走吧。」 賈嫣冷冷一笑道:「走?留下人來。」匕首一揮,「刷」的一聲平掃過去。 這一式看來甚慢,其實快到極端,但見寒芒電閃,一股凌厲無比的劍氣,霍然襲到了余昭南側後。余昭南剛剛轉過身子,突覺劍氣逼體,他頭也不回,反手揮出一鞭,腳下一頓,運朝前方射去,敞聲叫道:「逸楓兄,咱們快走。」 他那身法宛如天馬行空,快速已極,揮出的一鞭。勁氣洶湧,威猛絕淪。賈嫣彼那勁氣擋得一擋,他已穩座雕鞍,驅馬狂奔,直向城內地去。其餘四人不再遲疑,各自揮動馬鞭,同聲叱喝,隨後奔去。他五人馬術高超,動作太快,雲兒與那姓郝的老爹警覺出掌,也不過徒自揚起地上的塵土,已自截他不住了。 小雲兒心猶未甘,尚擬縱身去追,只聽賈嫣頹然一嘆,道:「雲兒止步,想不到他身手竟如此了得。」 雲兒忿然道:「咱們難道罷了不成?」 賈嫣道:「不作罷又待如何?上車走吧,咱們尚得防他前來生事哩。」浩嘆聲中,登上了馬車,郝老爹揚鞭馭馬,急急馳向金陵城中。 金陵,又稱江甯,乃六朝金粉之地。眼前的金陵,其繁榮較往昔爲猶甚,名勝古蹟,爲江南名地之冠。秦淮河畔,夫子廟旁,白晝遊人如織,入夜笙歌頻傳,燈紅酒綠,通宵達旦,當真是龍蛇雜處,翠袖留香,涉足其間,既使人提心弔膽,也使人流連忘返。 就在這消金之窟的秦淮河時,有一座背河面街的宅第,離夫子廟不過一箭之地。這座宅第,紅牆碧瓦,樓高院深,屋後的河面,停歇著幾艘小巧精緻的畫肪,寬闊名門首,高掛著兩隻借大的燈龍,那燈龍如今仍然燃著紅燭,燭光搖曳,照耀得門媚上,「怡心院」三個金字,耀眼生輝,光芒四射。 這「怡心院」正是金陵城中人一數二的妓院,院中聘有名廚,備有畫舫,更擁有無數絕色美女,以供狎客們吃喝遊樂,金陵城的富商大豪,墨史污紳,提起秦淮河畔的「怡心妓院」,那是無有不知其名者。賈嫣的馬車馳入城中,七轉八轉,來到了秦淮河畔,進入了「怡心院」中。 她自稱金陵妓女,看去倒也不假。可是,馬車馳入院中,院中頓時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,良久始歸於平靜,這又是什麼緣故呢?由於牆高院深,此刻亦非押客鼎盛之時,其中的道理,就非外人可知了。賈嫣如此,那余昭南奔馳入城,心情可是緊張之極。 大街之上,不便策馬,他們一行五人,盡走背街僻巷,越鼓樓,出玄武門,兀自狂奔不歇,直朝湖濱一座廣袤深盈的莊院馳去。人未到,那余昭南已自峻聲高唿道:「該誰輪值?快請老太爺。」 院門內閃出一名壯漢,躬身應道:「稟公子,余茂輪值。」 余昭南遠遠一揮手,峻聲喝道:「快,請老太爺,就說雲中山華公子到。」那余茂微微一怔,旋即應一聲「是」,轉身飛奔而去。 余昭南等馬不停蹄。直到大廳之前,始才丟鞍下馬。這一陣奔馳,人人汗出如漿,但余昭南心中焦急,那有心腸理會沿腮而下的臭汗,下馬之後,轉身問道:「逸楓兄,華公子可有變化?」 這位「逸風兄」也是弱冠少年,長得目如朗星,虎背熊腰,渾身英氣朗朗,飄逸至極,他雙手平托華雲龍,舉步登上台階,道:「華公子昏迷如故,這一陣奔波,居然仍是不醒。」 隨後一位濃眉巨目,粗壯結實的少年道:「莫不是受了內傷,因之昏迷不醒?」 另一位身形頎長,鳳目雙瞳的少年道:「華公子氣色平穩,不像負傷的樣子。」 旁邊一位,寬額隆準,方方臉龐的少年道:「那是另有穴道被制了,逸楓兄,你將華公子放下,再仔細檢查一下看看。」 幾人七嘴八舌,擁著「逸楓兄」進入大廳,「逸楓兄」將華雲龍平放在正中一張八仙桌上,擡起右臂,用衣袖拭去額上的汗珠,道:「以小弟看來,華公子恐伯是服下某種藥物……」 那粗壯結實的少年驀一擊掌,高聲叫道:「有道理,咱們五人,以逸楓兄武功最高,若是另有穴道被制,逸楓兄定能看出,這華公子八成是服了毒藥。」 余昭南眉頭一皺,道:「昌義弟,你別嚷嚷,反正家父片刻就到,家父一到,問題也就解決了。」這時,一個家人轉了出來,手裡奉著茶盤,盤中盛著幾杯熱茶。 余昭南揮一揮手,道:「將茶放下,快去稟告老太爺,說「落霞山莊」的華公子昏迷不醒,現在前廳,請老太爺速一來,要快。」那家人應一聲「是」,放下茶盤,撒腿奔去。 余昭南向華雲龍凝視一眼,忽然喟嘆一聲,道:「兄弟好友,落得一個「賽孟嘗」的別號,如今看來,縱然無傷大雅,卻也太不崇實了。」 被稱「昌義弟」的粗壯少年濃眉一軒,惑然道:「昭南兄爲何突興浩嘆?咱們金陵五公子意氣相投,誰不知道咱們好友,所謂益者三友,損者三友。朋友是多多益善,那有什麼不對?」 「昌義弟」姓蔡,「逸楓兄」姓袁,身形頎長的少年叫做李博生,方方臉龐的少年名叫高頌平,加上一個余昭南,人稱「金陵五公子」。原來他們五人都是世家子弟,由於年齡相若。氣味相投,任俠好友,仗義疏財。平日同出同進,共游共止,花街柳巷,名勝古蹟,興之所至,無不涉足,加上每人均有一身尚好的武功,不但廣結朋友,有時也管管閒事,愛抱不平。 因之「金陵五公子」之名無人不知,少年人好名行勝,往日也頗爲自得。但此刻余昭南忽生感慨,那不僅「昌義弟」一人惑然發一問,其餘諸人,也同樣深感不解,目光移注,不約而同的也朝余昭南望去。余昭南淡淡一笑,道:「不怪昌義弟會感到意外,兄弟自己也感到有,點莫稿其妙。不過,我在想,我平日太不務實,以致事到臨頭,束手無策,仍得依賴家父,實在太不應該了。」 身形頎長形的李博生皺眉問道:「昭南兄是講,以往荒廢了時日,未能繼承余伯父的衣缽麼?」 余昭南緩緩頷首道:「家父的醫學與辨毒解毒之能,除了苗疆九毒仙姬一脈,據說天下無出其右,但兄弟僅僅學到家父武功方面的點滴皮毛,心中怎能沒有感慨?」 蔡昌義無疑不太肯用腦筋,聞言敞聲道:「那也不用感慨,昭南兄年紀不大,決心要學,現在還來得及。」 余昭南苦苦一笑道:「現在想學,果然也不算遲,但華公子若有三長兩短,醫道縱能通玄,又有何用?兄弟我怕要遺憾終身了。」 蔡昌義巨目一睜,愕然急聲道:「什麼?你講華公子……」 余昭南苦笑截口道:「你可以看,華公子負傷不像負傷,中毒不像中毒,若說穴道被制,卻又不知被制的穴道在那裡,耽誤了救治的時機,這遺憾如何彌補,我如果習成了家父的醫道,即便束手無策,內心總要好受一點。昌義弟,如今我不啻感慨而已,簡直是在後悔。」 這話出口,衆人不覺都向華雲龍望去,只見他臉色依舊,唿吸平穩,果然不像中毒或是負傷的模樣,因之人人都皺起眉頭。頓了一下,蔡昌義突然亢聲道:「昭南兄,這是你的錯,你爲何不向那賈嫣問個明白?」 余昭南道:「一來賈嫣不會講,二來我心中著急。」 蔡昌義目光一凌,道:「她憑什麼不講?哼,我去問她。」撒開步子,便朝廳外走去。 高頌平橫跨一步,擋住了他的去路,道:「不必去啦,咱們搶她的人,雙方已成敵對之局,她自然不會講了。」 蔡昌義一聲冷哼,道:「怕她不講。」他想越過高頌平,但步子剛剛邁出,已聽一個蒼勁的聲音由廳後傳出,急聲道:「南兒,華公子怎樣了?」話音甫落,屏門之後,已經傳出一位白髮銀髯的老人,身後跟著一個手提藥包的童子。這老人號稱「江南儒醫」正是昭南的父親,金陵著名的大善人。 蔡昌義止住腳步,與余昭南等連忙迎去。余昭南道:「此人酷似華大俠,孩兒認爲當是華大俠的公子……」 「江南儒醫」已經見到華雲龍躺在桌上,當下揮一揮手,舉步走去,道:「是不是都該救治,他一直昏迷麼?」 余昭南道:「是的,一直昏迷不醒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走到桌邊,皺起眉頭,瞧了一陣,自語道:「臉貌輪廓酷似華大俠,眉目口鼻酷似白夫人,他是華家的公子。」俯下身子,檢視舌苔與眼神,然後扣住脈門,凝神查察華雲龍的氣機脈息。老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,約莫過了半盞茶光景,始才鬆開五指,道:「華公子服過迷藥,「巨闕穴」的血氣暢通不久。」話聲一頓,目光凝注,問余昭南道:「南兒,你在那裡發現華公子的?」 余昭南道:「孩兒等遊覽西郊,在那水西門他遇上……遇上……」賈嫣是個妓女,他與妓女打交道,當著父親之面,囁囁嚅嚅的說不出口。 「江南儒醫」白眉一皺,道:「南兒爲何吞吞吐吐?遇上什麼?怎麼不講?」余昭南頓了一下,覺得不講也是不行,只得硬起頭皮,將水西門的一段經過,原原本本的講了出來。 「江南儒醫」倒無責準兒子之意,他靜靜的聽余昭南講完,然後兩眼凝神,緊緊盯在華雲龍的臉上,好似在探索什麼,又好似沈思什麼?「金陵五公子」連帶手提藥包的童子,大氣也不敢出,生怕打擾了「江南儒醫」,因之大廳之上,一片沈寂,人人都緊張萬分。好半晌,「江南儒醫」恍然一哦,道:「我知道了,好高明的手法。」 話聲中俯下身子,輕輕撫起華雲龍的頭顱,緩緩向他腦後「玉枕穴」上撫去。他臉上忽見欣喜之色,順勢托起華雲龍的身子,道:「總算華公子命大,你們馳馬狂奔,又將他丟來丟去,那「玉枕穴」上迷魄銀針,居然來曾移動,南兒,你們都隨我來。」話落,小心翼翼的移動腳步,逕向後面走去。 「金陵五公子」面面相覷,心頭俱各一凜,撒開大步,隨後跟去。穿過廊迥,「江南儒醫」又道:「這華公子體質特異,迷魄藥對他似乎不生效用,回頭取下銀針,想來當可無事,南兒先行一步,告訴你母親,然後到我書房裡來,我有話講。」他這樣一說,衆人心頭放下一塊大石,余昭南應一聲「是」,越過衆人,逞向後院奔去。 須臾,「江南儒醫」帶領其餘諸公子到了書房。這書房纖塵不染,收拾得甚爲整潔,臨窗的牆邊有張錦榻。他將華雲龍倚著身子置於錦榻之上,接過隨行童子手中提包,取下應用之物,然後著手取那銀針。病徵已得,做起來倒也簡單。 準備好一切應用的藥物,「江南儒醫」右掌輕捺華雲龍的「靈台穴」,左手握著一塊磁鐵,覷准腦後「玉枕穴」,將那磁鐵輕輕按去。移時,他緩緩使那磁鐵遠離腦後,磁鐵之上,赫然舔著一根長約半寸的細小銀針,於是他收回右掌,將一包黃色藥末小心敷在針孔之處。針孔處原有一點鮮血,經那黃色藥末一敷,霎時凝結成痂。 這點手術,耗時不多,也不見得費事,但「江南儒醫」卻似與人大戰一場,額角已見汗珠,旁觀的人也緊張萬分,一顆心提到了胸口。手術完畢,「江南儒醫」長長吁一口氣,道:「僥倖,僥倖,稍有差池,我余尚德便是終身憾事。」 那蔡昌義不用腦筋,莽莽撞撞的道:「伯父,用那磁鐵吸取銀針,我看並不麻煩麼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一面收拾用具,交給那童子,一面餘悸猶存地道:「小兒之見,小兒之見,那「玉枕穴」乃是人身三十六大死穴之一,爲泥丸之門戶,督脈之樞紐,通十三經絡,豈同兒戲,老朽功力不夠,不足以內力吸取銀針,只得借用磁鐵,這樣危險性更大……」 蔡昌義奇道:「那會有危險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怎會沒有危險?想想看,磁鐵的吸力遍布全面,吸取銀針,必須循原來的針孔,手法稍有偏頗或不穩,震動了銀針,立刻便傷到經絡,後果不是死亡,便是殘廢,那危險有多大?」 衆人這才知道「江南儒醫」所以戰戰兢兢,小心翼翼的緣故,那蔡昌義更是瞠目結舌,驚疑不已,駭然道:「啊呀!其中原來還有講究,難怪伯父通身是汗了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微微一笑,道:「好在事已過去,華公子已經無妨了。」 話聲微微一頓,向四人環掃一眼,接道:「諸位賢侄兒,老朽心有所感,今日要跟你們談一談。」衆人不知他要談些什麼,惴惴分別坐下。 這時,腳步與拐杖觸地之聲遙遙傳來,「江南儒醫」一那身邊童子,說道:「夫人來了,你去吩咐廚下備酒,華公子甦醒以後,再叫他們開席。」那童子躬身應「是」,退了下去。 余昭南伴著母親進入書房,諸公子連忙起立相迎。余老夫人目光朝華雲龍一瞥,問夫婿道:「老爺子,華公子不要緊吧?」 這位老夫人白髮皤皤,胸前項下,掛著一串佛珠,右手執一根盤龍拐杖,看去份量奇重,目光炯炯,可知也是身具武功的人。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華公子不要緊,我已將那銀針取出,再有頓飯光景,便可甦醒。夫人請坐,趁此機會,我要跟南兒他們談一談。」 余老夫人一邊落坐,一邊問道:「談什麼?是爲南兒涉足花叢的事麼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涉足花叢的事要談,其他的事也要談。」 他臉龐一轉,目注兒子,道:「南兒,爲父的不逼你練功,不逼你學醫,任由你廣交友朋,甚至於河下買醉,青樓召妓,也不阻攔,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?」 余昭南臉色一紅,道:「孩兒愚昧,孩兒但知爹爹別有用意。也許是咱們余家出身江湖,不能忘本,多交幾個朋友,爲人排解一點困難,總是有益無害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點一點頭,道:「說不上益,更談不上害,你那「不能忘本」四個字,還有一點道理,但你想得不切實際。須知江湖本是禍患之源,並不值得留戀。至於解危濟困,乃是人生份內之事,你我不作,自有旁人去作,這不算爲父的意向。」 余昭南恍然接口道:「孩兒懂了,爹爹這樣放縱孩兒,爲得是不忘華大俠的恩德。」 只見「江南儒醫」臉露贊許之色,頻頻頷首道:「南兒甚稱敏銳,爲父的正是這樣想。」人人皺起眉頭,人人心頭都有惑然之感。 余老夫人道:「老爺子話,可將我老婆子弄煳塗了,華大夥賜予咱們的思德,咱們自然不能忘懷,苦無報答的機緣,老婆子只得供奉華大俠母子的畫像,朝夕爲他誦一遍佛經,上一炷清香,聊表一分心意,你溺愛南兒,放縱南兒,不知督促南兒上進,已是莫大的錯誤,如今竟將錯推到華大俠身上,這……這……這是罪過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哈哈大笑,道:「夫人,南兒是不求上進的人麼?」 老夫人微微一怔,向兒子看了一眼,道:「你究竟要講什麼?爲何不爽直的講?這樣轉彎抹角,我是越聽越迷煳了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將頭一點,道:「好,我這就講。」目光朝華雲龍一瞥,然後攤開手掌,托著剛才吸出的細小銀針,接道:「夫人請看,這是從華公子「玉枕穴」上取下的銀針。」 老關人取過銀針看了又看,道:「這枚銀針遺有殘餘的迷藥,怎麼?事情很嚴重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我一直擔心事,如今怕是將要爆發了。」 老夫人瞿然一震,道:「你是講,武林將有變亂?」 「江南儒醫」點一點頭,黯然道:「久亂必治,久治必亂。自從華大俠掃蕩妖氛,抵定江湖,屈指二十年矣,當年漏網的妖孽,不甘屈服的梟雄,焉肯終身雌伏?唉!天道循環,歷歷不爽,只是來得太快了。」 老夫人微微一怔,道:「怕是杞人憂天吧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我素來樂天知命,何致於杞人憂天。自從九曲掘寶以還,蒙華大俠恩賜,天台一派得以取回本門秘塞,爲夫的喜涉醫藥二道,格外獲得一冊「華佗正經」,方有今日之小成。就因我樂天知命,心儀華大俠的爲人,當時才能冷眼旁觀,我總覺得華大俠過於寬厚,禍患未能根除,因之近年以來,無時不爲此而耽心……」 原來這位「江南儒醫」本是天台一派的宿老,九曲掘寶,家道中興,由於他生性澹泊,將本門秘發送呈掌門以後,一直寄住金陵,行醫濟世,終於成了一代名醫,金陵城家喻戶曉的大善人。誰知他感念華天虹之賜,眼中竟在留意武林的動態,這等措施,可謂有心之人了。他講到這裡,「金陵五公子」俱已明了大概,那蔡昌義人雖莽模,卻也不笨,「江南儒醫」話聲微頓,他已「哦」的一聲,接口說道:「我明白了,伯父聽任咱們吃喝玩樂。不加管束,那是要咱們留心江湖的動態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梟雄妖孽,欲想蠢動,留心是沒有用的,必須習以爲常,不落痕跡,方有所得。就像這次碰上那姓賈的女子,你們平日若是有了成見,那就救不了華公子了。」話聲一頓,忽又接道:「不過,你們都是好孩子,平日也自有分寸,老朽才能放心。」 四公子臉色同是一紅,袁逸楓接道:「侄兒斗膽妄測,伯父恐伯另有吩咐吧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頷首不疊,微笑道:「逸楓機敏,老朽的用意,一來是讓你們多方接觸。俾以了解武林的變化,二來是讓你們廣結人緣,一旦發生事故,也好幫助華大俠作一番事業。老朽這點用心,自然向華大俠報恩之意,但也是爲了大局著想,諸位不見怪就跟吧?」 蔡昌義大聲叫道:「隨這是怕父提攜,誰見怪?誰見怪就跟他絕交。」 袁逸楓、李博生、高頌平同聲接道:「昌義弟講不得錯,這父伯父提攜。伯父之心,可昭月日,咱們倘能追隨華大俠剷除妖氛,作一番事業,也不枉伯父苦心垂愛一場……」話未說完,「江南儒醫」已自大笑不已,道:「很好,很好,諸位賢侄明理尚義,老朽衷心甚慰。」 老夫人白眉微蹙,揚一揚手中的銀針,戳口道:「老爺子,你那憂慮,是緣這枚銀針而起麼?」 「江南儒醫」回眸道:「正是因這枚銀針而起,夫人請想,那姓賈的女子隱跡風塵,甘爲妓女,又復身懷絕技,這枚銀針既有殘餘的迷藥,刺穴的手法超人一等,被制之人且是華大俠的哲嗣,幾種徵侯湊在一起那不顯示武林將有變亂麼?」 老關人想了一下,還要講話,忽見錦榻上的華大華雲龍翻了一個身。「江南儒醫」急忙輕聲道:「夫人稍安,詳情還得問問華公子。」說罷起身,朝華雲龍走了過去。 只見華雲龍猛地坐起,大聲叫道:「悶死我也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左臂一伸,輕輕將他扶住,道:「華公子最好再躺一下……」 華雲龍雙目一睜,訝然道:「這……這是哪裡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金陵「醫廬」,老朽的住處。」 華雲龍環掃一匝,目光凝注道:「老丈是誰?怎樣稱唿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老朽余尚德,人稱「江南儒醫」。」 華雲龍惑然不解道:「在下患病負傷了麼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公子爲肖小所制,中了迷魂藥針。」 華雲龍眉頭一蹙,道:「迷魂藥針?老丈講,這裡是金陵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正是。」 華雲龍恍然一「哦」道:「我想起來了,賈嫣呢?」 余昭南接口說道:「賈嫣是「怡心院」的妓女,此刻……」 話猶未畢,華雲龍一掙下地,迫不及待道:「這女人不簡單,「怡心院」在哪裡?我去找她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阻攔道:「華公子請稍安,內情確不簡單,那女人此刻怕已不在「怡心院」了。」 華雲龍微微一怔,再次舉目環掃,最後將目光落在「江南儒醫」臉上,頓了一下,道:「老丈認得小可?小可中了迷魂藥針,是蒙老才所救?」 「江南儒醫」點一點頭,道:「二十年前九曲掘寶,老朽見過令尊令堂。些須小事,不足掛齒,華公子感覺如何?沒有什麼不適了吧?」 提起掘寶的往事,華雲龍以爲「江南儒醫」乃是父母故舊,連忙一整衣襟,肅容作禮道:「晚輩華雲龍,參見余老前輩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急於還禮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,華公子如無不適之處,老朽有話請教。」 華雲龍暗暗忖道,這位余老前輩何以如此謙遜了。心中在想,口中卻道:「迷魂藥物本對晚輩不生敵用,晚輩並無不適之感,老前輩有話請問,晚輩洗耳恭聽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敞聲一笑,道:「那就好了,華公子請坐。」他接著又替華雲龍引見在座之人,華雲龍也向余老夫人行了禮,又與「金陵五公子」道了久仰,這才坦然坐下。 「江南儒醫」目光一顧兒子,道:「南兒,你將幸遇公子的事先講一遍,免得華公子心有所疑。」余昭南聽到父親的吩咐,從頭到尾又將攔截賈嫣之事講了一遍。 講到趕回「醫廬」之際,余老夫人揚一揚手中銀針,接口道:「華公子所以昏迷不醒,便是這枚迷魂藥針制住了華公子的「玉枕穴」。」 華雲龍聽得十分仔細,聞言駭叫道:「「玉枕穴」?」 「江南儒醫」道:「事情已成過去,華公子定一定神,先檢視一下可曾失落重要之物?」 華雲龍神情大震,旁的都不要緊,唯獨那防身軟甲之中,藏有「玉鼎夫人」的絕筆書信,那封書信萬萬不能失去,因之聞言之下,憂心仲仲,急忙向懷中摸去。總算還好,軟甲依舊,他大娘給他的三個藥瓶也在懷中,至於防身的寶劍,隨身的衣物,以及那匹龍駒,便是失落,那也無關緊要。他知道軟甲未動,書信仍在,暗暗鬆了口氣,道:「那賈嫣好似未曾搜索晚輩的身子,寶劍衣物等倒不要緊。 「江南儒醫」眉目一蹩,道:「這就奇怪了,那姓賈的女子沒有不搜身的道理?……華公子,你可記得被制時的情形?」 華雲龍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講起來是晚輩自己大意……」他接著說出邂逅賈嫣,以至穴道被制的經過,然後又道:「晚輩自恃百毒不侵,「七日迷魂散」對我無敵,卻未防她點我穴道,及至警覺,人已昏迷,至於她又在我「玉枕穴」上刺下迷魄藥針,晚輩更是一無所知了。」 「金陵五公子」聽他說百毒不侵,人人半信半疑。「江南儒醫」卻是一邊靜聽,一邊尋思,待他講完,仍是不知那賈嫣爲何不搜華雲龍的身子。半晌無語,書房之內一片冷寂,但氣氛卻是緊張而肅穆,好像一道無形的鐵箍,緊緊扣住每人的心弦,連氣也透不過來。 那蔡昌義大是不耐,等了一下,突然大聲道:「不要想啦,伯父,咱們「怡心院」走一趟去。」 高頌平接口也道:「不管那賈嫣是否已回「怡心院」,走一趟「怡心院」總不會錯,余伯父,侄兒想仍裝狎客,晚上去「怡心院」走一趟。」 余老夫人將頭一點,道:「頌平講得有理,那賈嫣寄身「怡心院」中,說不定「怡心院」正是某人的巢穴,前去摸一摸底細,不失是正本清源的解法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搖頭不疊,道:「去不得,打草驚蛇,那將前功盡棄。」 余老夫人道:「老爺子總是不改寡斷的習性,猶豫不決決,焉能成事,我老婆子作他們的後盾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失笑道:「夫人煳塗了,將來賣命,也許尚有用處,如今便是要到「怡心院」去,那種地方,夫人怎生作他們的後盾?」 老夫人先是一征,繼而變了顔色,似要爭吵,華雲龍連忙起立道:「夫人息怒,請聽晚輩講一句話。晚輩所以大意受制,原是想摸一摸賈嫣的底細,如今既知賈嫣寄身於「怡心」妓院,晚輩自會處理,余老前輩以及諸位兄弟救助之恩,晚輩先謝,至於援手之意,晚輩心領了。」他雙手抱拳,作了一個羅圈揖。 蔡昌義拒不受禮,大聲叫道:「嗨,你這人婆婆媽媽……」 袁逸楓怕他失了禮數,急忙截口道:「華公子見外了,令尊的事跡膾炙人口,兄弟們只是邯鄲學步,各盡爲人的本份,你這樣講,那是獨攪其事。」 袁逸楓抱拳一拱,哈哈一笑,又道:「這是戲言,華公子不要當真。兄弟之意,是講「落霞山莊」事事爲人,武林同道受益良多,咱們深願附驥左右,一者學學令尊的風範,再者也可各盡心力,作一點有意義的事。華公子若是不讓咱們插手,咱們實在心有不甘。」這話和緩了些,但詞鋒仍然極利,令人無法峻拒。 華雲龍楞了一楞,抱拳作禮道:「袁兄這樣講,小弟無話可說,不過,諸位既不見外,這「華公子」三字,以後務必請免。小弟表字雲龍,往後稱華雲龍,稱雲龍,悉聽尊便,如若再稱「公子」,小弟拂袖而去,諸兄可別見責?」 那蔡昌義生性最急,擊掌歡唿道:「痛快,咱們就這樣講,誰要再稱你公子,誰就是這個。」他作了一個「王八」的手勢,頓時引起二陣哄堂大笑,歷久不歇。 歡笑聲中,老夫人連連以拐杖頓地,上氣不接下氣道:「不要笑啦,不要笑啦,咱們談正事。」嘴講「不要笑」,事實上她比旁人笑得更凶,余昭南生伯母親岔了氣,強忍歡笑,連連輕捶母親的背嵴。 適在此時,一名家僕前來稟告,道:「啓稟老太爺,酒菜已備,請示下開在何處?」 「江南儒醫」忍住笑聲道:「內客廳。」起立肅容,接道:「龍哥兒,老朽恭敬不如從命,託大了。請,咱們邊飲邊談,好歹商量一個可行之策。」 華雲龍講了一句「理該如此」,余老夫人已接口道:「我看你才是真正者悖了,華哥兒昏迷日久,諸賢侄一身塵土,便這樣未曾梳洗,就飲酒麼?」 笑聲再起,「江南儒醫」嗨的一聲,道:「真是老煳塗了,南兒,領華……領龍哥兒梳洗去,諸賢侄熟門熟親,各自請便。夫人,咱們由客廳相候去。」如此一來,氣氛頓時輕鬆無比,老夫婦率先出門,繼之各人分別前去梳洗。余昭南的身材與華雲龍不相上下,從裡到外,各取了一套新衣,交給華雲龍替換。 華雲龍性情活潑,至此甚覺投緣,梳洗更衣畢,越發精神煥發,神采奕奕。衆人先後到了內客廳,彼此一無拘束,談談講講,氣氛極其融洽。難得老夫婦倆也有少年人的興致,一席酒,直到初更,始才盡興而散。席間「江南儒醫」也曾問起華雲龍何故離家? 華雲龍毫不隱瞞,率直講明「奉命緝兇」,並將一路來的經過詳加敘述,衆人聽了,一致爲「九命劍客」之死默然扼腕,更對兇手的神秘與殘忍均感忿怒,但結論只有一個,那便是「浩劫將興」武林將要從此多事。講起浩劫將興,「江南儒醫」至爲含蓄。他對華雲龍所述各節,以及所遇之人物,只籠統講了一句「或有關聯」,再往深究,他就不願置詞了。但他卻竭力贊成華雲龍前往南荒一行,理由也不肯多講。 眼前以賈嫣爲重,因之華雲龍對其所余,也不多問。賈嫣隱跡風塵是謎,劫持華雲龍的目的是謎,不搜華雲龍的身子更是謎,一連串的不能揭開,其他捕風捉影之事,更不用談。故此,「江南儒醫」同意了諸小的意見——仍裝狎客,摸一摸「怡心院」的底細。可是,他只同意余昭南陪同華雲龍前往,其餘諸人則不必去。他總認爲賈嫣必已遠遁,此行實屬多餘。至於他讓余昭南與華雲龍同去,那是因爲他倆同屬當事人,他的理由很充分。 「怡心院」若是鬼窟,賈嫣劫人,定有所知,隱匿賈嫣的一切,乃是意料中,事情要查訪,人選必須恰當。華雲龍被救之後,由余昭南以識途老馬的身份,帶他訪問賈嫣的下落,乃在情理之中,縱然難有收穫,也不至引起「怡心院」本身有偵破之感,提高了警覺。這是他的深謀遠慮,不願一次便讓線索中斷,諸小也就不再堅持了。 但是,其中有一人例外,那人便是較爲莽撞的蔡昌義。蔡昌義好似與華雲龍特別投緣,不願與華雲龍分手,強詞奪理的講他也是當事人,救人時他也在場,直到散席,仍是吵鬧不休。「江南儒醫」被他吵得頭腦發脹,無可奈何只得應允讓他同行。這一下他高興了,跳起來叫道:「備馬,備馬。」 「江南儒醫」搖頭不疊,道:「昌義,此去乃是暗訪,你可要沈得住氣,莫要壞了龍哥兒的事。」 蔡昌義將頭連點,道:「侄兒理會得,到了「怡心院」我不開口就是。」 這時,衆人身在前院,早有家僕備妥了三匹駿騎,「江南儒醫」揮一揮手,道:「上馬吧,早去早回,便有所得,今晚最好不要動手。」 最後兩句話旁人也許不懂,華雲龍七竅玲瓏,卻是一點就透。只見他微微一笑,將手一拱,道:「晚輩自有分寸,寒夜露重,老前輩請回。」接過韁繩,縱上馬背,道了一聲「諸兄回頭見」,便隨余昭南馳馬而去。明月晶潔,三人的目力又復敏銳異常,策馬奔馳,倒也不慮出了差池。 可是,過了鼓樓,進入西王府大街,往來的行人漸漸擁擠,他們只得挽轡徐行。這三人同是貴胄公子的打扮,人既俊逸,馬也健壯,挽轡徐行,引來不少欽羨的目光。余昭南的外號叫做「賽孟嘗」,識得「金陵五公子」者大有其人,一路之上,不少人故意前來攀搭問好,行進的速度越發慢了。 蔡昌義心腸爽直,他心中有事,對那前來攀搭之人大感不耐煩,愛理不理,一雙濃眉,緊緊的皺了起來。華雲龍雖然也感不耐,但他乃是初到金陵,有一種新鮮的感覺,左顧右盼,倒也尚能忍受。移時,華雲龍突然見到蔡昌義雙眉緊蹙的模樣,不覺留上了神,同時忖道:「這位蔡兄心直口快,毫無心機,倒是性情中人。這等人最是厚道,我倒不能錯過機會,須好好交他一交。」他這樣一想,興趣陡然高漲,馬韁輕提,緩緩道:「昌義兄世居金陵麼?」 蔡昌義正感萬分不耐,忽聽華雲龍發問,頓時鬆開了眉頭,嘻嘻一笑,道:「是啊,你呢?」話聲出口,倏覺此問多餘,忙又接道:「咱們得敘敘年歲,看是誰大?這樣「兄」「弟」混淆不清,有欠妥當。」 華雲龍微微一笑,道:「小弟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,今年十七歲,昌義兄呢?」 蔡昌義哈哈一笑,道:「我有潛了,我是辛未年生,恰好大你二歲。」 華雲龍笑道:「小弟並不吃虧,日後有昌義兄照顧……」 蔡昌義大感舒暢,敞聲大笑道:「彼此照顧,彼此照顧。」 華雲龍付道:「此人亦知謙遜,並不渾嘛。」口中問道:「但不知令師是哪一位?」 蔡昌義道:「家傳的武功,稀鬆得很。」 華雲龍暗暗一笑,道:「伯父母健在麼?昆仲幾位?」 蔡昌義道:「先父去世多年了,我只有一個妹妹。」他忽然睜大眼睛,一本正經地道:「我告訴你,舍妹是個雌老虎,日後見她,你要小心一點。」 忽聽余昭南道:「小心啦,咱們到了。」原來談談講講,不覺已到「怡心院」的大門。 華、蔡二人正自一楞,只見一個鴇頭迎了上來,向著余昭南哈腰作,揖,諂笑道:「余爺才來,嫣姐兒久等了,請,快請,嫣姐兒備了一席酒,正在房裡侯駕。」事出意外,聞言之下,三個人楞在馬上,竟忘了下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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