銷魂夜宴
銷魂夜宴兩人一路談笑,倒也不無聊,直到夜幕降臨,方到了紫檀堡。寶玉掀起窗簾,但見四下樹影層疊,黑暗中點點霓燈透亮,隱約描出花木叢中的一棟棟精緻樓舍的邊角,又有絲竹管弦之聲緲緲飄來,泄露出這裡實是繁榮華之地。 程日興也朝外觀看,邊認路邊指點車夫行走,忽然道:「到啦,便是這裡。」喚停了車,兩人一同下地,進了一圍籬笆,繞過數叢細竹,眼前現出幾間精美房舍,皆為紫脂泥牆,檐下掛著數盞大紅紗燈,門口幾個小廝迎上來,都笑喚:「程爺。」卻不認得寶玉。 程日興攜寶玉逕自入內,大叫:「寶二爺來啦。」堂上數人快步圍過來,為首正是薜蟠,後邊竟跟著賈蓉與賈薔哥兒倆,又有馮紫英、單聘仁、詹光與胡斯來等幾個狐朋狗友,這個抱腰那個拽手,鬧哄哄道:「怎麼現在才來?」 寶玉笑道:「我得上學哩,又不能象大哥這樣,想去就去,想歇便歇。」 薜蟠上學,不過是因為學裡有幾個標緻弟子,偶動了龍陽之興,便假裝也要讀書,開頭還三日打魚兩天曬網,不時去應個卯,待哄了香憐、玉愛那幾個契弟上手後,便再也不去了,聞言訕訕笑道:「我只是最近忙了些,過幾日還要回去上學的。」 寶玉哪裡信他,只笑道:「忙什麼呢?又背著大家弄來個新嫂子吧!」 薜蟠聽寶玉口稱「嫂子」,心中高興,道:「不過圖個新鮮罷啦,來來來,酒席早已擺好,專等你哩。」攜了他的手,往北間宴廳而去。 進到裡邊,見有幾名侍兒正忙著擺碗按箸,繡屏前又有數女或立或坐,粉粉艷艷地圍了一堆,手裡持抱著紅牙檀板簫管琵琶諸器,竟是個個衣鮮鬢秀,容顏俏麗,真謂桃羞杏讓,燕妒鶯慚。 寶玉一瞧,立知都是些什麼人,心中怦怦亂跳。程日興旁邊低聲笑道:「今日這般奢侈,可見咱薜大爺多高興哩。」 薜蟠朝當中一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叫道:「雲兒,快過來拜見你叔叔伯伯。」 那美人盈盈一笑,蓮步行來,朝眾人一一衽襝作禮,薜蟠說伯伯她便叫伯伯,喚叔叔她便喚叔叔,音如黃鶯出谷,舉止嫻淑溫柔,哪有半點娼家之氣,大方之處尚勝許多名門閨秀。 寶玉見她身穿淡花繡襖,底下紫綾羅裙,一條芙蓉軟巾低束蠻腰,秀目藏媚,嬌靨含春,果然妍麗過人,他從來見不得美女,心裡不禁微微發酥,暗道:「果然是品花榜上的人兒。」 見過禮後,薜蟠招攜眾友入坐,舉盞唿飲。弄雲與四名侍兒前後服侍,流水般端上時鮮果蔬佳肴美酒,那班麗人卻在一旁調絲弄弦彈奏助興。 賈蓉忽道:「怎麼就喝了起來?咱薜大爺今日豐席款待,不知是什麼原故?我們大老遠從城裡趕來,可不能吃得不明不白。」眾人一聽,皆跟著起鬨,要薜蟠說話。 薜蟠叫道:「有什麼原故?只不過多日不聚,思念大家哩!若說還有其他,也就是在這地方新置了幾間房屋,因此做個東道,把你們哄來吃幾杯薄酒唄!」 眾人見他沒說到點子上,哪肯放過,同聲逼問道:「新置這幾間房屋又做何用?」 薜蟠哈哈一笑,將弄雲柳腰兒一攬,大聲道:「金屋藏嬌唄!還不曉你們想聽什麼,喝酒喝酒!」弄雲滿面暈紅,只垂著首幫男人斟酒,旁邊那些麗人皆望著她嘻嘻而笑。 一群豬朋狗友高談闊論,觥籌交錯間無非誰家的園子好,誰家有奇物異寶,誰家的戲子俊,誰家的丫頭標緻,初時還有點規矩,後漸露出本相,一個個言中猥褻不堪。 寶玉一入此間,便聞到一股細細香甜,竟似在哪聞過,坐在那裡一直神不守舍,終忍不住悄悄問薜蟠道:「你這兒點的是什麼香呢?」 薜蟠一聽,滿面狎笑,翹起大拇指低聲道:「好鼻子,能聞出這香與眾不同,只是莫問我。」一把扯過旁邊的賈蓉道:「問他問他,這寶貝香兒是他弄來的。」 賈蓉聽了薜蟠的話,斜過身來沖寶玉低聲笑道:「寶叔真乃識貨人,這香可是侄兒特地從家裡帶過來助興的,喚做春風酥,價比黃金哩。」 寶玉心中一跳,猛想起這便是在可卿房裡聞過的香味,他又曾聽秦鍾說過此物功效,熱著臉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不是房……房裡邊用的東西麼?」 薜蟠瞧了瞧他,道:「今兒就是專要點這香的,待會才好快活。小爺兒,你居然也知道這寶貝,哥哥我真瞧走眼啦。」 賈蓉眨眨眼接笑道:「此香乃點玉閣所出的房中聖品,極能燃情助興,卻絲毫不傷身子,寶叔只管受用,待會便知道它的好處啦。」 寶玉臉紅了起來,哪敢再接他們倆的話。 旁邊的女人畢竟不是小家碧玉,酒酣耳熱間沒誰顧忌,幾個跟弄雲已見過面混得略熟的,還不時跟她狎言調笑。 這姐兒十分乖巧識趣,依在薜蟠身畔笑顏對應,矜持中不乏風情。 馮紫英乃神武將軍馮唐之子,年紀青青已襲指揮之職,平日裡就鮮把誰放在眼裡,灌多了幾杯黃湯,又被那春風酥暗中一撩,此刻更是輕狂,見弄雲甚是可人,竟嚷嚷要她過去陪酒。 薜蟠絲毫不惱,朝女人道:「雲兒,小將軍喜歡,你便過去敬一杯,我們兄弟倆不分彼此,敬他就如敬我一般。」 弄雲斟了酒,道:「奴家敬小將軍一鍾。」笑吟吟上前敬獻,孰料被馮紫英忽一把摟入懷內,借著酒勁道:「若不跟我交杯,定須陪一杯方可去!」 姐兒乜了薜蟠一眼,見他不來解救,只好笑道:「小將軍高興,陪一杯也沒什麼,只是奴家不能多飲,就饒半杯可好?」 馮紫英見其嬌俏可人,又聞縷縷淡香襲來,心裡酥了一半,緊緊地圈住她的蠻腰,噴著酒氣道:「也成,就在這陪,免得賴帳。」 雲兒嫣然道:「奴家豈敢在將軍面前賴帳。」就坐在馮紫英的腿上,探臂到桌上又斟了半杯酒,端過來對他嫵媚一笑,杯口往男人的杯底輕輕磕了一下,柔聲道:「小將軍請。」翠袖半遮檀口,逕自飲起來,轉眼間便把杯口朝男人一揚,竟是一氣乾了,麗目隨之斜斜乜向他手裡的那一杯。 馮紫英目瞪口呆,心中已是迷壞,忙舉杯也飲,誰知雲兒趁機一掙,已從他大腿上熘了下來,輕煙般躲入薜蟠懷內,耍嬌弄嗔地仰著螓首,不知跟男人訴說什麼。 眾人瞧得心旌搖盪,馮紫英更是難過,腿上還麻麻的,恨不得再將這尤物一把捉過來攬著。 胡斯來嚷嚷道:「小將軍有人敬酒,我們怎就沒人理睬呢,莫非此處只有他是個官兒?」 薜蟠哈哈大笑:「都有都有,今個兒不單有人敬酒,還有人陪酒吶!」遂同懷內美人道:「叫你姐妹們歇一歇,都來與叔叔伯伯們陪杯酒。」原來旁邊的那些彈奏的華裳麗人,皆是錦香院裡的姐兒,今兒被薜蟠請來作陪的。 雲兒朝她們擠擠眼,笑道:「有勞姐姐們啦。」眾美早有默契,紛紛放下手裡的樂器,笑嘻嘻地斟了酒,各自尋一個男人敬奉。 來敬寶玉的是個唇紅齒白的女孩兒,生得俊俏伶俐,乾淨利落地斟了酒,搶在別人前面來到他跟前,雙手捧杯嫵媚嬌甜道:「奴家敬公子一鍾。」惹得旁邊幾個也想染指寶玉的姐妹直噘嘴兒。 寶玉忙接過飲了,誰知這俏姐兒竟一屁股坐到大腿上,一臂勾著他的脖子,一臂復去桌上斟酒。 寶玉俊臉通紅,偷望四周,原來都是一樣,席間坐位根本無多,那些姐兒皆坐於男人腿上,心裡這才稍稍定下來,問:「姐姐怎麼稱唿?」 俏姐兒嫣然道:「不敢,奴家叫羅羅,公子尊姓大名?」說著捧杯又敬。她方才在旁彈奏時,悄悄打量席間眾人,瞧見寶玉衣裳錦繡,容顏俊美,氣度不俗,更難得的是沒有絲毫紈絝之氣,心忖此人絕非尋常人家的公子,早有幾分喜歡,因此薜蟠一叫陪酒,她便搶先挑了寶玉。 寶玉忙舉杯回答。 羅羅一聽,心跳道:「原來是榮國府的公子,難怪別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的。」心裡又添了幾分喜歡。 眾人正迷亂,薜蟠忽喚待兒取過琵琶來,命弄雲親自彈唱助興,卻是一闋馮大才子新填的《點絳唇》。待其檀口一啟,才知音色出奇甜美,吐字也腔悠氣柔,只聽得眾人不住拍手稱讚大聲喝彩。 寶玉見她精通音律,又頗得神韻,心道:「這雲兒不但容顏出眾,兼而多才多藝,更有綺情媚趣,難怪薜大哥丟下屋裡的俏人兒不顧,卻大老遠跑到來這兒寵她。」旋而暗嘆道:「唉,若非青樓妓戶的手段調教,尋常人家,哪個又能養出這般風流的女孩兒呢!」 賈薔嚷道:「這闋《點絳唇》雖好,卻嫌斯文做作,不合今夜之宴,須得再來一闋動興的。」 薜蟠一聽,便叫道:「既然不好,再唱再唱。」 雲兒抱著琵琶笑道:「這馮才子填的詞都還不好,那唱什麼呢?」 賈蓉狎笑道:「就來個《十香詞》吧!」眾男人一聽,個個叫好。 雲兒暈了臉,笑道:「這個我可不會呢,換別的可好?」 眾爺只是不允,皆道:「莫哄人,這《十香詞》可是當今最紅的,都中的姐兒,哪個不會唱?」 馮紫英更道:「若是不唱,便再來陪我飲三杯!」 雲兒拗不過,只得將琵琶放下,換了檀板,重啟朱唇,細囀鶯喉,嬌滴滴唱道:「青絲七尺長,挽出內家裝;不知眠枕上,倍覺綠雲香。」 寶玉早聞這《十香詞》極為艷褻,細吟詳賞數遍女子身上美處,聽了頭一句,心道:「這說的是頭髮了。」聽雲兒又唱:「芙蓉失新艷,蓮花落故妝;雨般總堪比,可似粉腮香。」 單聘仁笑道:「既說粉腮香,且當印證一下。」便捧了懷裡姐兒的玉頰,在上邊親了一口。 胡斯來道:「有理有理。」也把腿上的女孩兒香了一回,笑道:「果然不錯。」場面已微微亂了起來。 雲兒接唱道:「蝤蠐那足並?長須學鳳凰;昨宵歡臂上,應惹領邊香。」 眾爺們這回爭先恐後,紛紛把鼻口往美人的領口裡鑽,一個個叫道:「好香好香。」惹得懷內姐兒耍嬌弄嗔,低聲俏罵。 雲兒繼唱:「紅綃一幅強,輕閒白玉光;試開胸探取,尤比顫乳香。」這一句愈是淫糜,馮紫英最張狂,領頭把手往姐兒的領口裡探,猥笑道:「什麼叫做顫乳香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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