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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朝雲龍吟 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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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11-14 05:49:31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第一章

  夜色尚濃,程宗揚便爬了起來,先梳頭洗臉,然後穿上嶄新的官服。他理好
衣襟,拉了拉又寬又長,幾乎垂到腳面的衣袖,對著銅鏡扶好進賢冠,左右看了
一番,還是覺得有點彆扭。

  程宗揚擔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,今天是入朝的日子。昨日徐璜專門派人過來
交待過覲見的禮儀,在宮中要留意各種的事項:少說多聽,少做多看。總之作為
剛入選的文散官,他只用和宮裏一批隨侍的親貴待在一起,先混個臉熟就行。

  罌粟女將一支嶄新的毛筆簪在他冠側,然後跪在主人身後,將一柄錯金的書
刀佩在他腰帶的彎鉤上。程宗揚拿起一冊用牛皮繩編好的竹簡掂了掂,對著鏡子
道:「我這算是刀筆吏了吧。」

  驚理嬌滴滴道:「恭喜老爺。」

  程宗揚心下歎了口氣,自己混入朝中,只是因為漢國如今的情形撲朔迷離,
又趕上天子急於用錢,因緣際會之下,才花錢買了個官。萬一將來漢國的政局出
現驚濤駭浪,好設法盡力自保。可罌奴和驚理明明是江湖人,卻對當官比自己還
熱心。自己在宋國推行紙鈔,數日之間百萬金銖入手,她們也沒有說過什麼,如
今自己在漢國只當了個六百石的小官,這些奴婢就顯得與有榮焉,連在床上都顯
得比以往更謙卑幾分。也不知道真是對當官另眼相看,還是故意哄自己開心的。

  「卓奴沒來?」

  「也許是有事在忙,沒有消息呢。」

  卓雲君自從那天沒等到自己,一連兩天都沒有入城。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
得太晚,又趕上今天上朝,沒有顧得上去北邙找她。想起卓美人的溫馴柔婉,程
宗揚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覺。今天從宮裏回來,無論如何也要去找卓美
人兒,順便見見合德。

  程宗揚出門,敖潤已經在院中等候。漢國制度,六百石的官員可以配備公車
以及四名隨從。程宗揚配的公車也是一輛單轅雙輪的馬車,筆直的車轅前端連著
木軛,左右各有一匹馭馬,馬軛下系著拳頭大的銅鈴。車廂外側用來擋泥的扶手
左面塗成朱紅——按照制度,二千石以上才可以兩側塗朱。車上張著黑色的布制
頂蓋,車內鋪著茵席,看起來普普通通,並不起眼。

  車上的馭手是鵬翼社的許賓,敖潤、劉詔、馮源作為隨從徒步跟隨,最後一
個卻是毛延壽。

  程宗揚笑道:「毛先生辛苦。」

  毛延壽躬身道:「為家主效力,何言辛苦?」

  程宗揚登上馬車,許賓撥開車輪下的木軔,雙手一抖韁繩,馬匹緩緩起步。

  天色尚黑,敖潤和劉詔各自提著燈籠,在前帶路。城中的宵禁還未解除,但
看到是入朝的官員,士卒不敢怠慢,上來打開路障。

  馬車在南宮西側的白虎門前停下,門前的謁者驗過符傳,然後笑道:「程大
夫來得卻早。」他壓低聲音,「徐常侍在宮裏,吩咐小的在此等候。」

  程宗揚心領神會,從袖中摸出一枚金銖遞了過去。

  感覺到金銖的份量,謁者先是吃了一驚,這程大夫出手太寬綽了!隨即一張
臉笑得跟菊花一樣,燦爛無比。謁者跑前跑後,先指點了車馬停放的位置,讓人
帶著程大夫的隨從去侍廬歇息,然後親自帶著程宗揚進入宮門,一邊熱情地解說
道:「這白虎門是西門,主征伐,天子閱兵,朝廷軍令都由此出入。程大夫,這
邊請。」

  穿過白虎門,一座巍峨的樓臺出現在微亮的晨曦之中,與其他宮殿的華麗相
比,沉靜中帶著一股崢嶸的氣勢。

  程宗揚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

  謁者道:「此處便是雲台。」

  「雲台二十八將的雲台?」

  「正是。非有大功於世,不得留名雲台。雖然雲台二十八將天下知聞,但台
中留名的功臣名宿,實不止二十八人。」

  程宗揚一邊走,一邊仰頭看著雄偉的雲台,感歎道:「果然不凡。」

  謁者吹捧道:「程大夫年紀輕輕便身登高位,少不了立下一番功業,他日名
列雲台也不在話下。」

  「說得好!借你吉言。」程宗揚笑著又拋出一枚金銖。

  謁者連忙雙手接過,態度愈發殷勤。

  「大夫,這邊請。」

  謁者領著他繞過雲台,向北穿過一條磚石鋪成的禦道,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
的建築。六朝建築多為磚木結構,以木為主,這一座卻是用岩石砌成,通體不見
任何木料。一個年輕人匆匆從閣中出來,見到程宗揚的服色,立刻退到一旁,雙
手長揖一禮。

  謁者板起臉,「怎麼回事?這會兒怎麼還在宮裏?」

  那年輕人道:「在下抄寫書簡,不意誤了時辰。」

  「誤了時辰?」謁者嗤笑道:「是為了省幾個油錢吧?」

  年輕人揖手低頭,默然不語。

  謁者揮了揮衣袖,「快滾!」

  年輕人揖了一禮,匆忙離開。

  謁者朝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,鄙夷地說道:「窮酸!連油燈錢都掏不起!就
知道占宮裏的便宜!」

  程宗揚隨口道:「這人是幹什麼的?」

  謁者陪起笑臉,「大夫頭一次入宮,所以不知道。前面的蘭台是宮裏用來藏
書的館閣,時常有些書冊需要抄寫。方才那窮酸窮得要死,托了他哥哥的門路,
在宮裏找了個抄書的差事。他想多掙些錢,又捨不得在家裏點燈,連夜間都待在
蘭台。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,我早就趕他出去了。」

  「太史令?」聽到這個官職,程宗揚都震驚了,「他哥是司馬遷?」

  太史令收入怎麼樣,自己沒打聽過。但司馬遷家裏肯定不寬裕。太史公替李
陵說話激怒武帝,下獄論死,免死有兩條路,一是交錢五十萬,二是宮刑——太
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萬錢,怎麼也不至於選擇後者了。

  「不是。」

  程宗揚鬆了口氣,如果真是司馬遷,這五十萬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替他出了。

  謁者接著道:「他哥姓班,叫班固。」

  「什麼?你說他哥哥是班固?」程宗揚瞪大眼睛,「他是班超?」

  謁者諛笑道:「大夫見聞果然廣博。沒錯,就是那窮酸。」

  程宗揚險些都想轉身把他追回來。班超班定遠啊,帶領三十六人橫行西域,
一人平定五十余國,鎮守數十年——這樣的人才,還是在最落魄的時候被自己遇
見,這簡直是上天賜給自己的禮物!

  不急不急,程宗揚安慰自己,反正他也跑不了。等見過天子再去找他。

  「蘭台都是窮鬼,令史才年俸百石,那些窮酸仗著自己是文人,還瞧不起咱
們宦官和刀筆吏,」謁者一邊說,一邊對著那年輕人背影啐道:「活該窮死!」

  好吧,自己現在知道了,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宮裏的宦官,小吏出身的刀筆吏
不是一夥的。也就是說,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,夠資格上史書,運氣好的話,多
半會被班固放入酷吏列傳,和甯成、董宣作伴。運氣差點兒,就該進佞幸傳,與
一幫該死的太監,沒有好下場的幸進小人作伴了。

  過了蘭台,面前是一大片廣場,以黑色的玄武岩鋪成,規模足以容納萬人。
廣場之後矗立著一座樓閣,隱約透出一股肅殺之氣。

  謁者道:「那邊是阿閣,天子閱兵的地方。朝中拜將出征,主將都要先過武
庫,祭蚩尤,然後率兵在阿閣拜見天子。」

  這處閱兵場已經多年沒有使用過,然而凜冽的殺氣卻仿佛滲入每一塊岩石之
中,遠遠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,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。

  程宗揚一邊走一邊張望,廣場另一邊是一片宮闕,與蘭台遙遙相對,宮門上
繪著飛舞的鳳凰,鮮豔的鳳羽五彩湛然,華麗無比。程宗揚正要邁步過去,卻被
謁者拉住衣袖,「前面可去不得——那是長秋宮。」

  程宗揚在考慮買什麼官的時候,曾經注意過官職列表中的「大長秋」一職,
覺得這官職聽起來夠拉風。後來才知道長秋宮是皇后的寢宮,大長秋其實就是皇
後宮中的大內總管——雖然和漢國大多數宮廷官職一樣,擔任者不一定必須是太
監,但大長秋無疑是離太監距離最近的職位之一,考慮到前賢趙鹿侯的經歷,程
宗揚趕緊打消了主意。

  長秋宮和西宮在阿閣以北,佔據了整個南宮的西北角。謁者繞過阿閣,折而
東行,一邊解釋道:「娘娘原本應該遷往北宮,但太后喜歡清靜,娘娘就留在南
宮了。」

  程宗揚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說道:「天子以孝治國,自當如此。」

  這個話題顯然不宜多說,謁者只陪笑兩聲,然後領著程宗揚穿過一道宮門,
徑直來到東面一處宮殿前,「這是玉堂前殿,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。程大夫,請
進。」

  殿前的廣場上不時傳來少年的喧嘩嘻笑,夾雜著弓弦震動的聲音。那些是宮
中的常侍武騎:期門。以期於門下,隨時待命而得名。由善於騎射的貴戚子弟以
及六郡良家子充任,是天子的親隨。

  宮殿的臺階是赤紅的丹墀,墀上立著幾名執戟的守衛,雖然有謁者領路,為
首的中郎將仍然仔細驗過程宗揚的符傳,一邊示意他解下佩劍。

  程宗揚掃了一眼,殿下的木架上已經放了數十把形制各異的兵刃。漢國官員
無論文武都習慣隨身佩帶刀劍,只有拜見天子時才會取下。他解下佩劍,交給殿
前執戟的守衛,然後把符傳收入袖中,摸了摸那條絲帕,邁步進入殿內。

  見識過漢宮的佈局之後,程宗揚對漢國宮闕的宏偉和龐大有了另一番認知。
比如南宮,不僅是天子起居之地,而且也附帶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築。
雲台可以視為紀念堂,蘭台是國立圖書館,還有阿閣這樣的閱兵場。

  因此能夠出入宮廷,在宮中任職的不僅有太監,還有大量的普通官員,甚至
像班超這樣的抄書吏也能私留宮中。而漢宮北部的玉堂、宣德、建德諸殿作為天
子寢宮,以及後妃所住的長秋宮、西宮,才是傳統意義上的內宮,外臣無詔不得
進入。雖然略顯混亂,但與後世相比,漢國的風格無疑更加質樸,

  玉堂前殿是進入寢宮的門戶,天還未亮,諸位中常侍、侍中、中郎將……等
等有著加官職銜的內朝官員們,都已經陸續來到殿中等候。天子尚在寢中,官員
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聲交談。他們有的頭戴高冠,神態肅然,舉止行禮一絲不
苟,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;有的戴著弁冠,身材健碩,孔武有力,流露出糾
糾武夫的氣概,是內朝的武官;有的和程宗揚一樣,頭戴進賢冠,腰佩書刀,是
以刀筆知名的官吏。人數最多的,則是勳貴子弟,這些人雖然年輕,但多有爵位
在身,封侯者也不乏其人。

  漢國官員無論官職高低,官服多為黑色,只憑頭冠和印綬區分。殿內官員所
佩印綬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銀印青綬,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綬也頗有幾位,被
人尊稱為金紫重臣。像程宗揚一樣千石以下的銅印黑綬,著實寥寥無幾。畢竟與
這些真正執掌漢國權力的內朝官相比,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。因
此程宗揚入殿時,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偶爾有人目光掃來,也不以為意
地移開。

 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著殿門,程宗揚剛一入殿,徐璜便哈哈一笑,過來挽住程
宗揚的手,親熱地說道:「程大夫來得卻早。」

  他衣冠整齊,頭戴一頂惠文冠,冠上正中佩著蟬形的金璫,右側垂著一條烏
亮的貂尾,正是中常侍的貂璫冠飾。程宗揚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,秦翰雖然被尊
稱為大貂璫,但好像還沒有穿戴過如此正宗的貂璫冠飾。

  徐璜已經等候多時,寒喧幾句便領著程宗揚來到自己所在的圈子。程宗揚發
現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顯多了許多,有的漠然,有的好奇,有的鄙夷,有的
詫異,有的目光深沉,不知在想著什麼。

  程宗揚暗自納悶,等徐璜停住腳步才明白過來。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數不多,
加上徐璜也不過四人,但在殿中都有席位,而且和徐璜帶著同樣的貂蟬冠,同樣
的金璫右貂,同樣是頜下光溜溜沒有一根鬍鬚——這是閹黨啊。

  殿內不同官員的圈子雖然不是涇渭分明,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。信奉儒家,
以經學出身的文士;作為職業官僚,稟承法家理念的書吏;弓馬嫺熟,累世從軍
的將門子弟;出身顯赫,地位超然的勳貴少年——還有就是太監。

  從殿內諸人的態度來看,此時的中常侍顯然還沒有後世隻手遮天,翻雲覆雨
的能力,程宗揚原本只是打算當一個旁觀者,沒想到徐璜會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監
的圈子裏。自己如果被打上閹黨的標籤,有沒有好處很難說,但肯定不是一件光
彩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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